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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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大彻,遍照城内,千百户民居便在这月明中寂然酣睡。只听得城中小溪桥头忽地"扑"的一声,一个轻袍窄袖的女子便落在石路上,手中绰着一杆铁枪,身边轻轻几片落叶随之飘下。
便在此时,两条獚犬忽地从一旁巷子里蹿出,一左一右夹扑向女子:那女子簌地横扫枪杆,把猛犬双双搠死在地下。紧接着,空中扑棱棱翻起数声来,两只隼鸟一敛翅凌空而下,登时亦被枪尖掼死。那女子一扬枪,警然四顾,见似乎再无异变,掉转枪头,便要离开。
只是她身后三条黑影几个纵跃,悄无声息地扑在她背后,举起手中短刀来。月光教刀刃一激,照在这三人脸上,分明看见眉眼口鼻竟全然一样,直似一人;再看身前那使枪的女子,面目更是不差分毫。
翌日清晨,街上安静如初;只一早起洒扫的老翁伏下身来,看见桥头不远的石路上滴沥出二三滴血。
周庄城内,货郎、车夫刚刚走上街道不久,行人三三二二地开始闲逛。临水的一处安静院落,大门被推开,走出一个少年人来,淡青色袍袖,手中握着几两碎银。片刻后,又一名学究气的清瘦汉子也走将出来,一面给少年人递了枚画片,一面道:"小杜啊,甪直那边有人在查了,你在城里多走动走动,四处问问。"少年人瞧了瞧画片,笑道:"得令!"一蹦一跳地去了。
这杜姓少年便是杜朝天,平日里仗着人缘机变在城市四处踅摸,跑腿帮忙,赚得赏钱度日;这院落里几位读书人便常请他探听风闻,在城中收集异谈诡事。这活计很是好玩,报酬又厚,杜朝天不日便与这些书生熟络起来,搜听技艺亦是渐长。只见他别过两个弯,径向茶馆去了,待到得茶馆,要了一碗碎茶坐下,抱膝静候。
眼见日上三竿,店面里人多起来,四下里杂声混成一滩。杜朝天夹着画片一下下闲敲着桌子,支着耳朵,细细察听。过不多时,一短衫汉子走进店里,众人纷纷靠拢过去,更有不少人新进店来,挤上前去。杜朝天一笑:来了!
原来这短衫汉子名叫白常,乃是茶馆食客,熟读《麻衣》《柳庄》,又通《搜神记》《子不语》之类掌故,兼之对四方奇闻最是灵通,每每进得茶馆,众人总要听他掰话过瘾;杜朝天数次打听奇闻,不是从白常口中,便是从四下人群里。
听得白常此刻坐下来要碗茶汤,才不紧不慢地讲起故事来。他口才极佳,绘声绘色,众人无不屏息引颈,探着身子细听。讲到捉鬼要紧处,只见他掠出左手,中指一屈,无名指一别,捏出个干净利落的灵官印来;环眼怒张,姿若提鞭,凛然生威,正是王灵官像貌。众人嗡地叫声好,赞不绝口。白常埋个扣子,去拿点心吃,众人方恋恋不舍地起身散开。杜朝天趁机凑上前去:此时听客兴头正高,易多话,再稍以言语相诱,往往得利。
此次杜朝天要探听的只两件事:一则画片上一女子下落如何,一则有无路遇与自己面貌全然一般之人。路遇生人,而那人与自己须眉鼻眼一模一样,可是奇怪得紧;好在那书生们常托杜朝天探问这般鬼怪奇景,倒也见怪不怪。问得一圈下来,倒有几个说有鬼扮人相唬人的,只是那女子都道不识。杜朝天暗暗记住,喝净茶汤,出店已是下晌,便回小院拿赏钱去了。
茶馆方才围听白常的众人中,一人亦随后站起,远远地缀在杜朝天几丈开外。
杜朝天到了小院门口,叩院门数下,里头应道:"来了!"片刻,一靛色袍书生开了门来。杜朝天笑道:"鱼先生,每每都是你亲自开门,唤了书僮来不好么?"那鱼先生摇头笑笑,请了杜朝天向天井内几步,关上院门,这才问道:"可问到什么没有?"杜朝天便将茶馆中听到的诸般诡闻轶事一一说来。正到话头紧稠处,鱼先生点头细听之际,忽得半空中一声断喝道:"打听些什么,快快领死!"
一声未落,庭中树杈上跃下一人来,只见他头戴儒生方巾,颌下绺髯,眼角带纹,活脱脱正是鱼先生本人!只是这人身穿褐袍,不然便与鱼先生似照镜一般。杜、鱼二人俱是大惊,尤其是鱼先生,亲眼目视这人与自己无半点分差,怪极诡极。不及二人反应,这人猛出一掌,正中鱼先生面面门,这一掌掌风凌厉,劲力刚猛,将他击得倒毙当场。这人便即收掌,向杜朝天看来。
杜朝天更是骇极,大叫一声,慌不择路,转向正屋逃去;只听得身后呼呼有风,显是那人已追将过来。正是紧要关头,面前屋门忽开,伸出一双手来,护住杜朝天抢进屋来。他抬眼一看,原是院中又一书生,长眉细目,四五十岁年纪;此人杜朝天原也见过几回,只是不识姓名。杜朝天当下如蒙大赦,忙躲在书生身后。此时来人已抵至书生面前,又发一掌,仍是掌风扑面,劲势慑人。杜朝天暗叫一声,眼见又一人将毙命于这怪客手下,自己怕也难逃一死;惊怖之中,捂起眼来。
果然又听得掌击之声,只是不知为何,却是碰嗵之声不绝,不似有人一击即死。杜朝天慢慢张开眼来,却是那书生正与来人对掌。只见来人双掌斜出,左掌击右,右掌击左;那书生倒翻一掌,矮身避过来攻双掌,便由下方直取来者下颏;又一息间,二人已过了数合。眼见二人功力相若,书生竟不占下风。饶是命悬一线,杜朝天仍不禁惊佩,原来这三五书生中竟有这般好手,当真救得一命!
来人忽猛喝一声,排出双掌,声势更胜先前;书生接得一掌,后退卸力,数步方才停住;那人跟着便抢进屋来。书生怒道:"真把我异学会当无人么?!"眼前正是一张木几,书生掌根狠劈,木几登时碎裂,片片碎片薄刃也似飞掠向来者。那来人欲避开,可漫空飞屑,如何躲得?转眼间已削中那来人数下,只是木片薄脆,至多不过割出几道血痕而已。杜朝天见几上铜镇纸落在地上,忙拾起来,躲在屋角,举着镇纸,聊以自卫;看着二人猛恶相斗,大气也不敢喘。他虽不懂武动,却也看得出这二人拼掌的技法似是一家;那来人的来历意图,便是更添一分诡异。
斗个二三十合,渐看出书生占了上风,凭因着对屋内陈设熟悉,不时扔出书卷墨台之类,把来人阻得一阻;可这来者劲力绵长,大开大阖地这般打法之下,竟似毫不疲累。书生卖个破绽,将来人向屋内深处一引,向杜朝天道:"燕生、周生还没回来么?"杜朝天知是问另几个书生,见得院中无人归来,便摇摇头。书生惨然一笑道:"此地断不可留,快往丹徒城去找异学会,提我名字孙丑!"说话间一分神,肩头中掌,书生痛哼一声,一条臂膀便使不如意。
杜朝天始知这书生名为孙丑,一面向屋门逃,一面叫问:"异学会是什么?去哪找?"孙丑尽力逼开来人尺许,抽身从壁橱抽出一条书卷来,猛力掷向杜朝天道:"快走!"
杜朝天接住书卷,被掼得后倒几步。眼见那来人似要追将过来,不及再问,跌跌撞撞逃开门去,身后掌拳相加之声兀自不绝。
杜朝天一气跑过两座桥,没进人群里,方得一丝安心;这般拥挤之处,便是方才那怪人也难以排开人群施暴。
及至此时,杜朝天方能稍定心神,捋捋此事始末:先是打听有无一女子踪信,再问有无路遇与自己相同面貌之人;这之后,不仅当真凭空出现与鱼先生同貌之人,还出手杀鱼先生、斗孙丑,而孙丑与这人武功却同出一家。方才孙丑叫他去找异学会,那又是什么?孙丑与那人现下斗得如何?当真一团雾水。站在桥头四向聚散的人流中,杜朝天未免有些茫然。
眼见天色垂黑,只是家是不敢回了,把不准何时那人便会返来袭击。眼下手头尚有书生们预付的碎银,杜朝天便到一家客栈住了晚通铺;又想孙丑既指名去丹徒城,那合当比留在这般是非之地安稳些。既想通了此节,次日晌午,杜朝天便回家取走银子细软,买匹马来,购得干粮,迤逦向丹徒去也。
一路上杜朝天小心提防,不时左右看看,总疑心树动草摇是有人伏击;万幸一路无事。过得两三天,也便放下戒备。
这日清早,杜朝天从客栈起行,一路上山路去。他虽不识道路,一路上四下探问,倒也能将方向打听个大概;至于多饶些弯路,那是难免。好在这条山路一路上树荫颇浓,走将起来少耗气力;行了几里,又见路旁一条小溪转转蜿蜿,并在行道旁,明净可爱。杜朝天见了,也不禁心喜,下马将水囊灌满。
又行里许,只见道路渐渐漫灭。杜朝天四下张望,见左侧草木较疏,似有小路,便拔马左向行去。哪知走了几步,马儿忽然停下脚步,不肯动了。杜朝天翻下马来,拽拽缰绳,仍是不动。他不禁心中奇怪,这马几天以来一向温顺,怎地犯起犟来?于是摩挲着马背问道:"渴了么?还是累了?嗯,方才在小溪边也不见你喝水呀。"见马儿无动于衷,只是不肯向前,杜朝天不禁叹气,就地栓住马儿,豫备到了下家客栈再找人来牵。
向前方走了几步,那马儿嘶鸣一声,挨挨擦擦地向主人蹭去,只是奈何被栓住,挣脱不开。杜朝天忽得想到,马儿动异,可是前方有恶兽么?脚下不禁退了两步。便是此时,忽听得嚓嚓嚓一迭声响,杜朝天脚下草木一软,刹那间一耸而落下,竟尔陷出一个巨坑;他站立不定,大叫一声,随纷纷扬扬的草灰木屑一齐跌了下去。
惊变之中,杜朝天只觉身子急急下坠,毫无凭依,大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左右乱抓。这一抓不要紧,恰巧便正抓了垂在半空的一根藤条。杜朝天不及细思,连忙两手死死握住藤条,跟着两腿也盘将上去;哪知这藤条细弱,吃不住劲,向下脱滑出去。杜朝天暗叫一声苦也,眼见便要不明不白地堕死这里。
可是下落了几丈有余,杜朝天便试着背后触着什么东西,软而有韧,晃得一晃,竟尔将自己托住;他借着洞中洒下的日光一看,原是方才地上的藤网,随着地面一陷而落至此,只是还有小半仍生在洞外地面,是以整片藤网被交叠在半空,接了大半方才落下的草木土石,又救了杜朝天一命。
杜朝天长吁一口气,大难不死,惊魂难定,少缓心神,这才左右打量现下所处之地:看来此处本就有一个大坑,只是积年的木草生长,浮土堆叠,从地面上看不出来,实则仅覆有虚虚一层士壳,难怪自己竟尔摔陷下来。
再看四周,原是极阔而深的一处地洞,上下高有不知几十百余丈。他慢慢半坐起身,动动筋骨,万幸只有几处擦伤;只是怎么上去却是个问题。他拽住一根粗藤,试着向上攀援,可用力稍劲,整片藤网便晃晃悠悠地向下作滑脱态,直吓得他不敢再动。
四下看看,无可奈何,又想向下另寻出口或有办法,总好过这生死不料地吊着。杜朝天向下望一眼,离洞底模模糊糊地可见仍有十余丈;虽是不能跳下,但借着藤条,当能办到。当即小心翼翼地抓住一根垂下的老藤,两腿紧紧盘住,试着滑将下去。慢慢地还剩几丈落地,藤条到头,杜朝天便轻轻拽拽老藤,藤身便从藤网中又抽出少许;如是几次,终于有惊无险地落到洞底。
这一落地,杜朝天便试着奇怪:脚下石地平实规正,远非自然之态。再左右四顾,只见这洞底原来另有纵深,横着向内豁出一处阔大的石厅来,其中黑漆漆地看不真切,似有一团团屋楼也似的物事。杜朝天吃了一惊,向内里喊到:"叨扰了,可有人在么?"连喊了数声,只听得滴滴答答的水声混着自己的回声。
杜朝天见似乎无人,大着胆子向里走去几步,看见两根门柱,圮毁大半;中间原有字牌,现今塌在地下。他蹲在地上拍拍上面尘土,尚能依稀看出"洞门天地"四字;其后题名业已漫灭。再向里来,实是一团漆黑,再也看不清分毫。
杜朝天摸索身上物事,这才省起细软粮水几乎全放在洞外马上布囊里,只火刀火石、孙丑的书卷和一把短刃在身上,实是难以久候;只得拿火刀火石燃着一根木棍,权作火把,硬着头皮向内探查。
再向内走,见得船坞样的一处地界,水已干涸,露出底下湖床来。杜朝天心念一动:既是原有湖在此,许是尚有条河道汇入,沿着河道或能有望出洞。
念及此,杜朝天便跳下湖床,沿着湖缘摸索起来。果不其然,湖缘有处外凹,由此向上寻去,约略看出是条弃置己久的水道,积土甚厚,草木横生,已然走不通了。杜朝天试用短刀去削开挡路草木,又哪里削得动;直急得他来回趟步,百无一计,只得回坞头上另寻通路。
此时数度爬上攀下,心火内燎,把他催得口干舌燥,只想寻口水喝。正巧由坞头出来,两旁四散了不少小屋,或木成石,大半毁塌,杜朝天便找得几间尚全的房屋,进去搜寻水粮。推门细察,立时激起一阵阵积灰,扬尘沸反;水粮之类虽未寻得,却看见屋中横靠竖架了刀剑棍枪等兵具,木柄俱朽,有的还生了菌子;铁刃锈销,不堪一触。杜朝天微觉奇怪,不知这洞底原聚居了什么人。
离开这群房屋,向前便是一处宽阔广场,石板砌地,虽损缺有之,却不失工正。正中有一径数尺的圆坑,覆有枯败枝叶,却见水沫从中翻上来:细听尚有汩汩水声。杜朝天大喜,有如久病见名医,把火把放在地下,双手并用,撇出枝叶来。少倾,一汪水慢慢涨上来,静如脂玉,寒气逼人;杜朝天俯身喝下几口,心满意足,又觉这水冷极彻齿,甘洌清美,当真上品。此时水已涨满不动,取来火把一照,只见其深不见底,直贯地下,不禁打一个颤。
便在此时,杜朝天忽发觉有什么不对:细看水面倒映,除去自己手中火把,竟还有光影照在那端;他猛地抬头一看,却见眼前分明仍无一物。再低头去看倒影,又是只剩自己,适才那光影已不知其踪。他大为惊疑,抽出短刀,后退两步,喊道:"是谁!"话音未落,只听"嗤"的一声,杜朝天只觉持火把的左手剧震,火把已被打落在地,忽闪几下,扑得熄灭,四下登时一团漆黑。杜朝天骇极,知是有人袭去,一步一探地向来处挪去,脸上豆大汗珠涔涔而下。可不及他走出几步,已听得风声飒然,忽忽而来,刹那间直扑上面来;不及细思,只把手中短刀乱挥。正心中乱跳时,忽听得有人道:"啊,你不会武功。"那风声便顷刻即止。
稍倾,一支火把燃起来,洞中终于复明。杜朝天心下少慰,看见眼前一男子手持火把,黑袍皂靴,面目有棱,约莫三十岁上下;两只眼睛好似读伤了书的儒生般微眯着。腰间闪闪发亮,原是插着一根铁笛。
杜朝天见他似无敌意,稍喘口气,问道:"敢问先生名讳?不知有何贵干?"男子一笑道:"倒是你这小孩竟然在这洞门天坑里,更让人不知来头。"杜朝天这才省起方才圮毁楼牌上的"洞门天地"四字,原来是此处地名,于是一揖道:"原来先生是此地主人,真是叨扰得很。只是方才晚辈不留意跌下来,才......"男子却摆手道:"我可不是此山主人。"杜朝天微奇,抬头细细打量,又见他腰间铁笛,想起方才隔空打物的本领,这才恍然大悟道:"得罪了,原来是于前辈!"
原来元末时,豪雄四起,而江北至胶东一带便有位侠士,姓于名一诺,字铁民,山东济州出身;其为人多谋而有勇,急公好义,排纷止争,于乱世中常常护人周全。因善使铁笛,十指灵活如使一体,人赞之为"一指先生"。时人仰之,其退隐逝世后,便常有人仿其武技,扶危济困,并冠以于一诺之名;久而久之,于一诺之名便传诸后世,代代均有一使铁笛侠义以此作名周转江湖。世人为加辨识,称及首代于一诺本人时,便唤其赞名一指先生;言及后世者即称其于一诺。
现下眼前此人,便是一指先生数代后者。
于一诺摆手关道:"什么前辈不前辈的,看你不似武林中人,不必拘礼。"又道:"这洞门山可僻冷的很,你为什么事上山来的?"杜朝天便将孙丑托卷之事约略一说。于一诺听完,才道:"原是这般。你可是异学会中人?"杜朝天摇头道:"异学会之名,实是晚辈第一次听,更不知是什么了。"
于一诺点点头:"既是这般,你还为他们送信去么?"杜朝天黯然道:"此事一出,我受人追击,不了节此事,恐有更大祸患;再来,受人之托,虽死不辞。"于一诺颇为赞许,暗道:这小子说话倒合我心性。于是向他解释道:"异学会,便是一群好打探妖魔鬼怪、驱邪辟妖的文人武士。一指先生与异学会有旧,世代与其交好。既是如此,我便帮你一道去丹徒罢。"杜朝天大喜,得一援手,当可便当不少。
于一诺又道:"我问你,你可出身什么武学世家么?"杜朝天笑道:"家父家母做摆渡营生,棹船还行,功夫可没有了。"于一诺便道:"既是如此,传你别家功夫便不是坏了规距。你卷入这般事端,身上没有武艺,只怕要凶险;你若愿学武防身,便随我来。"此番更是正正切中杜朝天心意,于是随于一诺脚步,向广场一端走去。
走出几步,火光照出高耸庄严的一团轮廓来;再上前,渐现出原是一座大殿。这大殿方才一直隐在黑暗处,现下突显出来,颇为震慑;又见它装潢精良,石阶木栏俱全,悬着"洞门义厅"一块大匾,匾上所涂金粉还余一二成未脱。于一诺排门直入,走到殿那头宝座前,伸手一掀,将椅面打开,露出椅中空洞来,个中便放着一方小木盒。再打开盒盖,这才见得一卷图谱,写着"撷云手谱"四个大字,旁有署名"洞门天王封为一"。
于一诺道:"这洞门天坑内,原有一人名封伦的,其人与一指先生同时,乃是武学大才;他在此落草结寨,占山为王。可惜洞门山寨后来被官兵所剿,他本人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么一卷书来。这上面所记的便是他拿手功夫撷云手,号为天下指爪功夫凌厉一绝,你看一看,学点招架,我待会再把书放回。"
杜朝天想着此人与一指先生同世之时,当为武学盛世,不禁悠然神往道:"那他与一指先生兴许相识啰?这二人联手,想是天下无双。"于一诺却道:"据说二人曾在此处较量过一番,还引出了当时江北武学宗师周神王。我也正因为此,时时来此处观摩,看看先贤遗武之处。"
杜朝天听了,心下好奇,翻开书叶,见得导言二三行,上言:"封伦为一,结寨连山,召贤集才,虎踞于此。身有绝学,患其不继,特此书之。尔来谨记:撷云手法,以指伤敌,形之若掌,理之若爪,其胜在厉,其宗在疾;其要在狠,其旨在利。收发速极,削刺尖戾。一以贯之,神功可成。"似是此门功夫要旨所在。杜朝天一一记下,默念数遍,再向后翻去。
原来这本图谱共二十四式,由起手式一阴一阳的"流理天云""虬蛇出岫",至杀招收势"天蝎挑星""山岳吞烟";附图上小人四指合拢,拇指扣收,状如抄水,确是有异于别家指爪功法。再看其原来每叶上均有一阳一阳两式,是以起手收势也各分由两式;阳式时动作狠辣凌厉、刚猛无俦,阴时冲虚怀柔、如云带水,更是奇特。
杜朝天看得一个时辰左右,于一诺在旁燃尽了数根火把;又是约略一个时辰,于一诺才道:"怎样,记住多少?"杜朝天叹口气道:"虽记住了几成,可只不过囫囵吞枣;上面说的怎样看破、预料、变式,却是不懂了。"于一诺点点头道:"也够用了,放回书去罢。"
杜朝天这才站起,适才久坐看书,身僵膝软,头脑也昏昏困困;抻了几个舒伸,只觉骨节嘎巴作响。借着火光,重又把书放归木匣里。
于一诺将座椅复位,便即带杜朝天出洞来。只见他在迷阵也似的石屋废墟间左转右转,到了一处斜坡,沿着上行,不久即见得周身明亮起来。于一诺熄了火把,朝光亮去,过了一处石郄,登时天光放亮,原来已经出洞。杜朝天在洞内暗处待得太久,不禁顿觉刺眼。缓得一会,左右看去,才发觉身后的稍远竟然便是自己栓马处。绕远避开陷坑,取回马来,想到方才一入地下几经生死,杜朝天不禁颇为喟叹。
待得整装各自上马,二人走小道下山去。于一诺途中问起杜朝天姓名营生,赞道:"谋生市井之间而能这般信义,又足以机变糊口,我看你日后定有作为。"
这于一诺原是幽云人氏,春秋两季下江北江南游历,平日里仍居家乡一带;是以其交游阅历甚广,于江湖上颇有人缘。杜朝天混迹于升斗,于百姓民生间的见识似也不弱于于一诺。二人一厢走一厢谈,机锋相对,均大感有趣。
至夜,二人便即投宿一家客店。于一诺次次南下都取这条路,已成了这客店的常客;店主见了,便招呼他入座,上来惯常酒肉。杜朝天也要了青菜、肉羹,看着于一诺一杯杯价吃酒,脸色竟似不改,不禁惊奇,问道:"于大哥,你酒量这般好么?"
于一诺道:"我小时候便跟着大人喝酒,后来练这门功夫更要喝酒,一来二去便练成了这样酒量。"杜朝天这才省起初时于一诺弹石击火、风声逼人、不露脚步的武艺,神往道:"于大哥练的是什么神功,这般高强?"于一诺又饮一盅,笑道:"甚么神功,也不过寻常铁笛功夫而已。"再解释道,原来一指先生晚年时武功已至极高妙之地,将其自家铁笛功夫极加简省、提炼,化至大成若缺之境。可惜其并无弟子,所用笛法又无招无式、无姓无名,但凭其临敌机变施招,是以笛法竟致湮佚。
而现下于一诺所使笛法乃是从新创建的一路架势,又追一指先生要脉,肢体套路粗放任兴、指上动作精深多变;再取兵刃特点,号为"无锋门"。其练功时为求任意豪迈之气,常须饮酒半醉,方得其旨。
听得这般,杜朝天大感兴趣,要于一诺演一遍武瞧瞧。于一诺笑道:"客店大堂里舞起招势来,不惊跑了人才怪。日后有空再说罢。"
酒足饭饱,二人各自回屋休息。临回屋前,于一诺要来孙丑书卷欲意一览。杜朝天忖度那孙丑既是即从书柜中抽出了这卷,想非私人密件,发之无妨,便给了他。
稍站桩练了会功,于一诺便盘膝座在床上,打开书卷来。这书甚薄,不过十数叶,现下连第一叶都尚有空余,向后翻更是未著一字,显是尚未写完。看那文字共三行,写道:"今江东南异学皆云现精魅能效人面孔阴杀人名士多为其害"、"所仿面目极似历历相同虽本人同列无以辨"、"惟市井书志有所传者甚受其害无名者反少焉"。
反覆看了几遍,于一诺省起日间杜朝天所说鱼先生受袭一事,又想到日前似是确有江湖中人不明不白地消失,看来异学会便正调查此事。而这怪物专杀名士、不动百姓,又不知是何目的了。
第二天清晨,杜朝天打开于一诺房门,却见他正在屋中来回趟步,一见杜朝天,目光立射过来,精光如电。杜朝天教他看得有些发毛,问道:"于大哥,怎么了?"于一诺问道:"昨晚你那有没有什么异动?"杜期天道:"没有哇,昨日倦了,睡得沉,什么也没听到。"于一诺停步道:"嗯,我这间房却被人闯入了。"杜朝天惊道:"于大哥武艺如此高强,还有谁能闯来?是了,定是你将他打跑了。"于一诺又摇头道:"我昨晚都未觉察到有人来。"说话间,拿出一张黄纸来,道:"今天刚起床,看见这张纸被一把飞刀钉在我床头上。"杜朝天看那纸头,确有刀刺缺口;再看床头,一把三指长的小刀正兀自钉在上面,尚未取下。
于一诺解释道:"夤夜入室,只留下一张字条,意在警示。他能不知不觉地插下飞刀来,便能不知不觉地把刀插进我心口。只是江湖规矩,若非深仇大恨、旁门左道、力弱悬殊者,大都不肯睡梦中取人姓名罢了。"
杜朝天咽口唾沫:"那纸上便是......"于一诺点头道:"正是,便是吓止我们莫要往丹徒去的了!"说完,将纸条亮给杜朝天看。那纸条上只几个字,道:"奉劝勿去丹徒否则定加格杀。"
杜朝天看罢皱眉道:"看来确是有人与这个异学会为敌,不然为何不让我们去找丹徒的异学会?只是不是是谁定要阻挠。"想了想,又道:"对了,于大哥,这人可留下别的物件、脚印一类的没有?"
于一诺道:"这才是奇处。他夜半进我寝室,不仅我毫无发觉,竟也未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来去如风。这般武艺,怕是有过于我;而当代稳稳胜我的,怕是不过十人。"杜朝天应道:"即是如此,当不难排查。"
于一诺方才一直拇指摁着纸条角落,此时方把指尖少挪,露出指下淡淡的两道墨痕边缘,道:"更奇的是,这纸条上画了一个押。这个押只有无锋门人会画,而无锋门人,"说及此时,于一诺不禁一顿,"仅有近三代于一诺而已;也就是说,写这纸条之人,便若算上我,普天下也只一共三个人;更别说,那前两届前辈业已谢世!"
杜朝天大吃一惊,愈是细想,愈是惊疑,眉头更蹙,叹道:"此事当真玄乎得紧!若是有人操办,那人怕是邪性通神。"
于一诺一笑,狠戾之色立现,只听他道:"历代一指先生传人,所杀恶人以百千记,殒命于江湖者不下五代;若一张纸条便能吓倒,怕是忒小看了我这名号!"
于是二人依旧向丹徒去,只是特意折了一程远路,多走一日脚程,却未引出有甚人尾随。再过半日,到一河滩处,从此渡河向前便是丹徒了。
这段河水并不甚宽深,水浪也并非湍极,正是渡河良选。梢公摆过渡来,二人便即上船。于一诺递过钱去,笑道:"听说棹舟渔歌是此处一大景,船家能来一曲么?"梢公仍是撑竿,一手微摆,不答一言。于一诺微奇,心道:"原来是一个哑船公。"但见他斗笠低檐,蓑衣蔽体,令人看不真切。
至河心,梢公将竹竿一撑,便即将船停了下来。杜朝天刚要相询,只见他将竹竿一横,膝盖一撞,登时将竿撅断;抛下长段,手中持着一尺断竹。于一诺早有防备,拔笛便刺他后心。梢公一转身,短竹棍一桃,拨开铁笛,再顺势直打于一诺胸口;于一诺微压笛身,格住来势,赞道:"好贼子,棒法了得!"
梢公更不答话,右脚猛一踩,将小船激得摇晃起来。杜朝天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向左靠去,堪堪稳住船身,惊出一身大汗。于一诺趁机五指一转,铁笛登时换作反握;矮身一挑,抄向梢公胃脘。梢公依法施为,反握铁笛,下刺于一诺手腕,逼他回笛自救。两招一过,于一诺顿惊,叫道:"无锋门笛法!贼人,哪里偷来?"
小船径只一两步不足,长只三步,窄短之极;无锋门笛法大开大合的招势施不出来,便即反握。适才于一诺反握铁笛时,笛身掠过指尖,指腹揉拨以应,乃使变招奇速,个中秘要只无锋门才懂;而梢公变为反握时手指转如流水,精而奇速,也正是无锋门笛法无疑,是以于一诺一看便知。
梢公倒曳竹棍,于身前平划一道,暂封住于一诺攻势;趁机又在左边又跺一脚。杜朝天正在这摆动不已的小船上设法自稳,不及阻住他,只觉小船摇晃更剧;梢公再猛跺一脚,小船吃不住劲,登时翻覆。
杜朝天大叫一声,半只脚已落入水去,眼见便要堕下;可瞬间只觉身子一轻,原来于一诺已将他提了起来。只见于一诺手提杜朝天后领,与梢公同时一跃,跃在半空;小船翻过,船底向上,二人堪堪落下,正踏在滑湿的船底,嗵嗵有声。于一诺放下杜朝天,不待梢公站稳,向前一送笛身,身子随之前挺,如风一般点至梢公面前;只见他笛头一挑,直中梢公面门。
梢公方才落脚,猝然受击,头颈一仰,斗笠便即落下,露出面目来——只见他北人面目,双眼稍眯,正与于一诺不差分毫!
杜朝天惊呼一声,于一诺冷哼道:"早预料便是如此!"梢公沉声道:"既知如此,还不领死!"一挑竹棍,双足稳踞,向于一诺连挑数下。于一诺看出是本门功夫,仍是一一拆打。这二人所用招式同出一门,一时间旗鼓相当;但于一诺适才向前突进,已将梢公逼在边缘,不得后退,显是稳居胜处。船底本就上拱,又刚刚出水,杜朝天连自保不落水都难有余力,只得看着二人在这剧险之处相斗。
两招过去,梢公又欲故技重施,提起脚来便要跺船;于一诺觑准时期,右手挺笛直刺梢公正胸,左手去拿梢公膝胫。梢公压住铁笛,右腿已无暇去救,不及回撒,登时被于一诺捉住。于一诺左手一撩举,梢公立足不稳,向后倾去;不待他回身,于一诺再右腿一扫,将他扫下船去。只听扑嗵一声,业已落水。
于一诺恐他游下船去暗加施害,跃下水中,趁住尚未浮起的梢公,一笛刺去,正中他咽喉;待确是见他昏死沉下河底,这才浮上水来。
杜朝天把住船边,看他游上来,松口气道:"那人死了么?他怎么......这么像你?"于一诺泡在水里,把船向岸边推去,一面答道:"上次给我看孙丑的书中记着,近来各地都有妖祟仿人面目杀人,今天我一见他跟我武功同门,便明白了。无锋门现世只我一人会使,他定是别有猫腻。"杜朝天从怀里拿出书来看,道:"只是不知怎会这般。先前客栈中那画了押的纸条,想来必是这人所写。"于一诺已将船靠在岸上,湿淋淋地上岸来,道:"不对,那纸上笔迹不是我的。他与我面目一般,武功相同,按理笔迹也应相类才对,不论如何掩饰,总有蛛丝马迹显露。"
杜朝天更是纳罕,跳下船来,歪着头思考良久,不得其理。最后只笑道:"总之,还好于大哥把书还了我,否则此刻定要洗烂了。"
此时日头尚盛,二人在岸边稍歇,待气力回复、身上湿气少减,才重上路去。
又是一日脚程,二人途中遇得客店,进去换了衣衫稍歇,终于在日迫西山之际到了丹徒城下。丹徒虽无金陵一般胜景繁华,倒也颇为热闹,城门口百姓进进出出,不时呼喝,俨然一派太平景象。
于一诺不禁叹道:"虽说妖崇作恶罪之当诛,可杀几个名士终究比残民害众的好。"杜朝天抬头问道:"可杀得名士的,必有大能耐为恶,杀几个百姓不在话下;只害百姓的,却大都只是寻常蟊贼而已啊?"
于一诺叹气道:"正是如此,是以一旦有人犯了江湖底律、为众侠士不齿的,动辄便开召聚会诛杀;那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却没人去管他。江湖好手千百人,千百个人共诛杀的不过是以徒弑师、奸淫同道妻女之人,可那殴杀鞭打全村老弱、奸淫凌辱女子数十的地痞恶霸又有谁去管了?"
杜朝天想想,应道:"是了,于大哥你们天天价下山洞坐翻船,把性命系在腰上,既是漂转江湖,便大多不怎怕死的。可我这般无名小辈,原只想过过安生日子,孝养爹娘便是了,却卷到你们江湖中,岂不更惨?"说罢,自己也笑起来。
此刻,城关咚咚地响起鼓来,城门郎豫备关门落钥。二人的马匹为了渡河留在客店,此刻便疾步入城。于一诺边走边道:"话虽这般,有时绝大纷争还偏要无名小辈来解。你身上那卷书还在罢?宜早不宜迟,先去找到异学会再说。"
二人刚入城,鼓声至二百下,城关便即落钥,只有二三人在身后赘了进来。天色方暗,还未掌灯,阖城在一片淡蓝的暮色中。杜朝天左右看看,道:"不知哪里去找这异学会?"于一诺道:"这个简单,街上极静的十家院子,九家是没人的,剩下那家素净的......"杜朝天笑着接口道:"便是异学会了!"
二人向城深处去,一会儿,灯便陆陆续续亮起来。寻访得几家书院,终于在一临渠处又找见一家静肃小院。
杜朝天拍拍门环,一瘦高汉子张开半扇门,探头问道:"有何贵干?"杜朝天道:"周庄镇孙丑先生有要事。"汉子让二人少等片刻,关上大门;少倾,院门复又大开,汉子打个手势,领二人入了院来。
入了天井,是与周庄那小院内相类的灰砖地、青瓦房,只是院内是颗桃树。汉子在二人身后紧紧关上门,这才问道:"周庄的异学会联系不上有几天了。出什么事了?"杜朝天心中一凛,看来孙丑先生终于未能胜过那来人。于是一一详明鱼、孙两人受袭一事,又拿出书卷来。
汉子急展开书卷,一边厢翻着问道:"你们来时可把此事告予了别人?"杜朝天尚未回应,只觉于一诺一只手搭上自己肩头;只是不明所以,仍照实道:"一路上辨不出谁是异学会的人,现下只说给了你。"说罢,只觉肩头上于一诺的手捏了捏,便即松开;回头看时,却只见于一诺凝神看那瘦高汉子,一手按在腰间笛处。
只见那汉子从怀中掏出一管毛笔来,那笔上无墨,却仍拿着在书叶上虚划道:"这种邪事起因已经清楚,那便是有人能将传说中的人形透到现世与本人作对。"杜朝天大奇道:"那是什么意思?"汉子仍是虚划笔尖,慢慢道:"比方说鱼先生罢,有人传言说鱼先生武艺高强,这传说中的鱼先生便走出来与真的鱼先生作对了。"
杜朝天正兀自琢磨这话意思,于一诺冷冷道:"你又从何而知的?"汉子笑道:"原非难事,因为将这传说中人搬进现实的......"只见他笔锋顿时大疾,一横一竖画成十字,猛挫书面,那无墨的笔迹登时由白转黑,向书叶背面激凸出来;那横渐生长垂下,竖划变粗,两头化钝,转为一个有手有脚的墨人;墨人一俟成形,使即凸离书面落地,须臾间化作真人大小,再改颜色肤袍,全似真人,眉眼历历,横眉直对于、杜二人。只听得汉子道:"......便是我’通神金笔’薛追本人!"话音之中,刷刷之声不绝,这叫薛追的汉子又连划数个十字,均在一息之间离纸活气。霎时间,院中已站了四五个这般"画"出的人,眼鼻五官各不相同,衣着相异,然而腰中均有一把铁笛,灯烛照下银光闪闪;共侧目向于一诺,眼神直横。
于一诺已将铁笛握在手中,却不出击,道:"若非我欲会诸位前辈一面,早把你格毙当场。"薛追大笑道:"死到临头还在嚼闲话么?"一声令下,众笛客齐拔出笛来。
于一诺笛心朝下,作晚辈执礼态,向众笛客道:"诸位前辈请了,今日之事如何,稍后便知,但请稍安毋躁。"话音未落,两笛客越众而出,一齐喝道:"好贼子,恁与托大!"并出铁笛,直挺刺向于一诺当胸。
于一诺一看,果然便是与自己面目相同的二人出手,当即横出左腿,铁笛右刺,击向二人。众笛客中登时有人惊道:"怎的他也会无锋门功夫?"二人回笛格住,左方笛客五指变势,齐拢笛身,向于一诺脖颈尖锥般敲去;右人两指夹笛,向另一侧挑来,轻捷凌厉,笛身生风;于一诺侧身避过二人夹击,铺出左腿,使滚地堂功夫,连连截击二人两胁。双方动作快极,三笛划空,竟一齐自发出呜鸣乐声。杜朝天只觉三团影子分分合合,便如平地起了一阵旋风;再看薛追,正抱臂以观,煞是胸有成竹之态。
突听得叮铮之声,三人分开互有数尺,原是方才二人携力当空劈向于一诺,于横持笛身,硬生生格住这着;登时俱是反激出几步远来,方才站定。于一诺硬接这一着,已觉双手酸麻;二人又欲再上,众笛客中一长须白眉的老人喝道:"且慢!"纵上前来,轻轻挡住二人,沉声道:"你来接我几着。"
于一诺见他这一纵跃,已知他武功绝非庸手,持笛如剑,凝气守一,道:"前辈有请了!"
但见老人挺步上前,竟将铁笛掷出手去,直打于一诺眉心;于一诺万没料到,吃了一惊,急拨铁笛,将来笛撞了回去。老笛客探手抄过铁笛,在空中一拨,铁笛登时转向,又向于一诺飞来,直刺他大腹。于一诺不敢托大,格住铁笛,只觉他劲力非常。飞笛受格,又自弹飞回去;老笛客如是再一拨笛,铁笛半空转向,却是向左袭于一诺下胁;于一诺情知一加格挡,铁笛若飞回去,必将又成老笛客武器,于是向旁急窜二尺躲了过去。哪知这老笛客身手迅极,一个纵跃已然接住飞笛,再向于一诺推去。
于一诺见如此往复,自己有败无胜,索性不再理会飞笛,径向老笛客刺去。老人轻飘飘地用手一撩,托在于一诺铁笛上;于一诺顿感巨力,铁笛便要离手,干脆任由他夺去,右手霎时变势,出食、中二指,侧身向老笛客头面鱼腰穴点去。老人赞道:"好俊功夫!"伸出手来夹住于一诺二指,却不追击,后退半步道:"你好的很,像是于一诺的接敌手法。"拾起笛来还给于一诺,再捡起自己铁笛,退回到众人中。
老笛客甫一退回,一黑衣壮硕汉子走出来,闷声道:"小子,接我两招,我便信了你。"于一诺力战二人,已感不支,稍喘口气,仍是道:"请前辈指教!"尚未摆出架势,却见汉子将笛插回腰间,背过身去;于一诺虽感奇怪,但时机既至,便平递铁笛刺他后心。只见那汉子急一仰腰,堪堪擦过,右手往后一探,鹰隼般擒住于一诺持笛的右手;只这么啄水般的一触,便即松开,于一诺却顿感剧痛,铁笛掉落下来。汉子已旋过身来,左手成扣,叩击于一诺咽喉;于一诺疾换左手接住铁笛,剑指汉子眉心印堂穴。一霎间汉子指扣、于一诺笛锋都点在对方要害不足半寸处,谁也动弹不得。汉子这才撤势,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如此果敢!"于一诺伸右手来,只见指骨掌骨竟己节节寸断,不禁骇然道:"好厉害的’捉风锁吭扣’功夫!"
汉子退回去,与众笛客窃声悄语几句,那老笛客道:"好罢!我们验明你便是当代于一诺本人......"惟有两个与于一诺面目一般的笛客冷哼一声,别边头去。老笛客笑笑道:"只是今日祸事却怎的了结?"薛追已觉察不对,暗暗展开手中书卷来。于一诺道:"既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多言,今日之事全因这薛追而起;搅扰诸位前辈、蛊惑众心,自然也应由此獠伏诛以担。"
薛追猛地展开书卷,欲要再划,却只觉一人正在身后;回头一看,却是杜朝天,正劈手来夺他书卷,薛追连忙避过,笔划数下,却见纸上毫无动静,不禁大惊失色,不知平日里神功怎的失灵。再空划数下,仍是一点反应也无。不及他细思,杜朝天使一着粗浅之极的撷云手功夫,已将书卷抄出一个破洞来,笑道:"别白费工夫啦!我这种无名小辈,哪里有传说让你驱使!"薛追见势便走,于一诺接着掷过笛来,将他手中笔掼得粉碎,打到他正胸口,登时将他摔在地上。
于一诺赶将过来,左手趁住薛追衣领。薛追见手中笔碎,书帛破片飞散,只叹气道:"好罢,薛某领死便是。只求大侠说个明白。"于一诺笑道:"于一诺名声代代相传,你唤出的自是历代于一诺均在。那与我真人同属一本的对我杀意有之,另几位可全然是不相干的前辈,一旦知我身分,还会受你役使不成?"薛追闭上眼来,恨恨道:"不想我横行江左,今日毕命于此。"嘴唇紧锁,不再言语。于一诺斥道:"你全身一点功夫也无,全仗他人,也算横行么?"说完,便要将他掼死在当场。
老笛客搭过笛来道:"且慢,你杀了他,我等也该当隐没。老夫一生不受制于人,若是如此,且让我来取他性命罢。"说着将笛刺进他颈中,没入四五寸深,血沫登时如泉横流,冒出笛洞里。
一俟薛追毕命,众笛者身形果真便即淡没下来。于、杜团团施礼,于一诺道:"今日得见诸位前辈英姿,当真荣幸,且待某一生以后足为人所道,再与前辈传说中相会。"众笛客安和一笑,终于隐在院中薄薄阴影里。
杜朝天左右看看,怪道:"不知这院里异学会的书生去了哪里。"于一诺低声道:"薛追怕异学会缉捕他,自然要把触之能及的异学会人士一一除去。我方才进院里时,闻到一股细细血腥味,当是那些人以被格毙于此,又被薛追清走了。"
杜朝天看看横尸面前的薛追,打个寒噤道:"咱们还是该当先走一步,把此事告诉别的异学会人才是。"于一诺已将破在地上的书卷纸叶拢起来,携着杜朝天,悄然出了院门。自女侠"三棱枪"卜智遇难起,至丹徒异学会蒙灾止,这凌空降下的一桩奇事终于在这小小院落里了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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