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你回到曾不想回的那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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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没什么问题,很听话,学习态度也很认真。"家长会结束的时候,班主任这么说,"但我们毕竟也要照顾那些基础薄弱的同学,校内课程其实是拉不开层次的。如果您有意向让孩子往高处发展,现在试试多参加几个夏令营,或者搞搞竞赛,都可以。试错嘛,基金会这么多东西,真等上初中再开始学就晚了。我看您也是高级研究员,家里应该是有这些条件的。"

刚上三年级的Armeniaca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杉草萍附小里有家长的孩子不多,家长会被开成一些高级员工与一对多家教的私下会谈。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中,没监护人似乎难得的变成了一件好事:那些没人管的孩子已经四散去玩耍了,操场、走廊和空教室,到处都是疯玩疯闹的小学生。Armeniaca羡慕地看了一眼趴在走廊窗台上的同学,又看了看那些牵着手大笑的小女孩们,犹豫了一下,迈了两步,又不敢走;有别的孩子尖叫着狂奔而过,小姑娘追着那些从来没落到她身上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倚回了门框。

她妈妈正在和老师说话:"不是我不想让孩子发展,钱是有的,其他东西也不好拿啊。流动站有相关的业务吗?毕竟是他们办的学校,总不能......"

班主任柔和地打断了学生家长的质疑,说了一些别的什么,但Armeniaca走神了,没听。她看了一会儿走廊的同学们踢毽子,又把视线收回来,转向妈妈的手提包;如果里面的手机突然响一下,也许她还有时间下楼找别的小孩一起玩。但它大概率不会响,而且其实响了也没人和她玩。

"但基金会的工作压力确实不小。这孩子好像不太爱学,我实在是不放心。"这个家长的语气听起来不太认同老师的判断,小姑娘又叹了口气。"如果有相关的课程,老师您也帮我们留意一下吧,最好是能管得住孩子的老师。"

班主任苦笑了两声,Armeniaca不听了。小孩的事总要家长来决定,她知道的。

新课最好晚点上,她想,据说流动站的额外课程都很难。一个人看书也太闷了,到时候要是能遇到新朋友就好了。


课确实很难,但没有新朋友。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学这些......"她趴在桌子上抄奇术阵法的简化模型,一个七芒星画了八遍,"我不想学啊。我妈妈说这是必须要做的,老师,所有人都要这样吗?"

教室里没有第二个人。屏幕上的人影闪了闪,那是流动站的自律.aic。"按照你现在的答题内容,小明将在施法过程完成前就杀死自己,请修改你的答案。"它先评价了一下小姑娘的课堂练习,然后才回答她的问题,"你妈妈的表达是错误的,基金会大部分正式员工都只在某一方面有深入研究。但你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发展方向,我想你妈妈也许希望你能在不同方向多做尝试。"

小姑娘闷闷地"哦"了一声,把纸上的东西擦了,又把旁边的塑料小仙人球拿过来、把它压在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上,给它摆了一支笔,然后慢吞吞地开始画第九遍。

家里对"由人工智能授课"这件事没什么不满。这第一是因为基金会的人力资源同样珍贵,且流动站的更珍贵,很难有站点能抽出有能力的正式员工做小学生教培;第二,来自于她爸爸天才般的想法,一个幼女形态的人工智能或许能带动真正的幼女热爱学业。Armeniaca没觉得自己被带动了多少。她甚至不能像对人类老师一样的对自律撒娇或装可怜,因为这个人工智能没有加载感情模块:"......但是我这样很累,老师。"

"按照你以往的课堂表现和最近一次体检结果判断,这只是心理原因。"自律毫无波澜地拒绝了她,"请调整心态,我们今天的计划是学到第43页。"

又是这样。她看了一眼课本,现在在第37页,后面还有11道题。这些东西写完大约恰好赶上楼下小孩儿玩儿完收摊回宿舍,运气好她能帮人捡个球,能高兴半天;Armeniaca又看了一眼页码,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

由未加载感情模块的人工智能单独授课,这非常符合她妈妈"能管住不爱学的孩子"的要求。这间一对一教室没有能交头接耳的其他人,没有供分心的小孩娱乐的杂物,甚至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有一盆朴素的塑料绿植;那原本是一盆活的绿萝的,但后来被拿叶子玩好朋友游戏的小姑娘给揪秃了,负责老师不太高兴,这才给换成了现在这颗又小又轻的塑料仙人球。小姑娘第一次来的时候有点难以控制地联想到了某些人形收容间;但等她真的学到标准人形收容间,她发现这地方居然比标准人形收容间还要简单。

"我觉得你们应该对小孩子好一点。"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很多话她不愿意和家里说,也不想和老师说,他们会针对这段文字进行联想性质的延伸,然后新一轮教育就来了;但自律没关系,自律只会从字面意思上理解这些内容。"我很多同学都很开心啊,放学还可以一起玩。我妈妈都不带我玩,爸爸也不带。为什么我不可以回家?宿舍的同学一起玩的时候我都在上课,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我感觉他们好早就有好朋友了,比我早那么多,早八百倍!......哦对,我还没有交到朋友,那应该是0。是不是不能用倍数说这个?"

自律又闪了闪,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倒计时。这是这道题在讲解前的倒计时。"在基金会,年龄是没有意义的。人们不会因为年龄小就更安全,你应该尽早适应这种不会有人照顾你的现状。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不会对你好一点。我的任务是让你学会更多东西,考虑你的心情不在计划内。"

Armeniaca不写了。她只知道题目预设的情景中应该用哪类阵法,但实在回忆不起细节。她把仙人球从草稿纸上拿起来,转了半圈,对着其中一根有折断的刺挤了挤眼睛——据说那是仙人球的脸:"这个人说话真讨厌!我不想和它玩了,你也不要和它玩,好不好?"

"你是在说我吗?对不起,但这是你妈妈允许的。"自律放大了屏幕上的倒计时模块,"留给这道题的时间还有两分钟,你不再努力一下了吗?"

小孩很生气地把仙人球轻轻放下,又重重地把笔拍到桌子上。那支笔弹了两下,从桌子边沿滚了下去,自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她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自己去把笔捡了回来。

"我不想写了,我真的不会写,没骗你。"她很低落地扶着桌子爬起来,又挤回椅子上,抬起笔观察笔尖是否有缺损,"反正还有两分钟,老师,所以为什么我不能回家?他们说没有家长陪的小孩才要住宿。我爸爸妈妈都会给我打电话,会问我作业啊。我有人陪的,为什么我要住在学校?我不喜欢和我一起住的同学,他们也不喜欢我。"

"‘没有家长陪的小孩才要住宿’这个描述是错误的。实际情况是,在事故中被回收的孤儿需要有合适的安置地点,不便回家的外站员工子女也应该享受寄宿服务。"人工智能宽容地接纳了她这次的放弃动作,"我不了解你妈妈的想法,但人们习惯于把你们视作两类人。以及,在关于你的计划中,朋友是非必要的。"

"为什么什么都是计划?我不想要计划。"Armeniaca有点烦了,"什么都要做计划为什么不给我的课也计划一下?我不想在小学上奇术课,我根本不想学奇术!为什么会有这么难的东西......你们真讨厌!讨厌死了!"

"因为你要准备在基金会活下去。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向是必要的,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个东西。"自律的倒计时归零了,"时间到了,Armeniaca,我们来讲一下这道题。


"......而作为基金会的新生力量,你们也就有着自己的责任。不过这个词听起来可能有点冷酷了,作为老师,我其实不太愿意用这个说法,我觉得那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一种负担。我更希望,你们在座的各位,能凭着热爱、凭着追求,找到自己愿意投入的东西,去学习,去探索,去发现,在十年、二十年之后,带领基金会,走向更和谐、更美好、更光明的未来!"

台下掌声雷动。不少昏昏欲睡的学生一个激灵睁开眼,初一的Armeniaca打了个哈欠。

学生们总喜欢在这时候窃窃私语,一个两个三个,然后大半个大礼堂都开始嗡嗡嗡;Armeniaca的左右两边各有这样一组人。老师讲完话了,但还没宣布散会;她已经不太想等了,但是没人理她,大家好像都有些各自的交流。在这样的嘈杂中忍耐了三十秒,Armeniaca用手肘杵了一下旁边的学生。

"你觉得后面还有没有?"她学着其他人偏过头,凑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咱们教导主任真能说。等会儿不会没饭了吧?"

被杵的女生在座位上弹了一下,有点惊疑地回头,似乎对会话发起人和会话本身都没什么准备。"应该没了吧......之前不是说就开到六点半吗?已经超半小时了。"她也凑过来了一点,但不像其他聊天的搭档一样那么近,这让她们的交谈变得有点飘忽,"饭我倒不太清楚,但晚课应该赶不上......我好不容易才抢到的特遣队的选修课。你是不是没选那个?"

开场话题就对不上了。Armeniaca的视线偏了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自己的抱怨咽了下去:"那个课很难抢吗?我没有关注过。你不会觉得上课有点太多了吗?"

"特别难抢,之前半个班都在说,你当时是不在吗?啊,不过你不关注也正常,你那么早就开始学了。"同学露出一个艳羡的目光——Armeniaca很抗拒地发现这种艳羡居然是真实的,"我爸妈都不肯给我报课的。现在不多选几门选修课,高中怎么办?高一课就分专业了!我的天啊,我一想到我可能要在高一无脑分班,然后学五十年不喜欢的学科,我就觉得未来毫无希望......"

说实话,Armeniaca现在就觉得未来毫无希望。要照这个同学的说法,她在小学上了三年数理化生奇术课外班,目前看来完全没有喜欢的学科,怎么看都要继续受五十年讨厌专业的折磨;她实在是看不懂为什么同学们这么热衷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选修课教室,这在她看来没什么必要,也没有意义。反正都要学、都要被压着写作业、以后都要加班,怎样的路都是被限制好的,这种所谓的选择看起来就没什么意义。

"但也有全都不喜欢的可能存在吧?"台上的老师终于宣布了散会,大礼堂因此而突然变得有些混乱了起来;她被迫放大了音量,藉由颅骨振动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有一抹干涩的沉滞感,"如果上了这么多课也没有喜欢的东西怎么办,那不就没时间放松了吗?我觉得这样上学也有点可怕。"

女生沉思了片刻。

"也还好吧,不是很快就能知道自己讨厌什么课了吗?"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对方的疑问,站起来,礼堂椅的坐垫一下子拍在椅背上,啪的一声,"在剩下的科目里挑一个轻松一点的不就好了。总要学的,万一学了才发现一直学不会,那不就完了!"

学生们的交谈声随着会议结束而变得逐渐吵闹。他们站起来,挨挤着往外涌;Armeniaca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也被推挤着离开了座位。

这种联排的礼堂椅会让学生们的行动变得有点艰难。他们在两排椅子之间挨挨挤挤地挪动,走不快,但一直被前后的人裹挟着、推搡着,就算想停也没机会停下来。这让Armeniaca找不到机会回应同学的话,因为她只能被迫往前看,不停地走,且走得小心翼翼,不然就会被扶手撞到腿,非常疼;身后的女同学却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她听到那个女生像是按捺不住一样在她身后轻轻地、小范围地弹动着,顺着人流的力道,兴奋,活跃,不肯放过任何一点空隙;那孩子也确实在终于离开礼堂椅的限制范围时就炮弹一样冲出去了,一起混乱地脱离队伍的还有不少别的人。

她在已经支离破碎的队伍的残渣里听了一会儿。很多人在讨论某次选修课,很多人在讨论对某天特遣队员或高级研究员工作内容的惊鸿一瞥,很多人在抱怨基金会的课好累,但提到下节课能摸到的异常,又相当支棱地打起了精神。他们听起来是一样的——在基金会的未来会很辛苦,这个认知是一样的;也许差异在于她不太想接受这些,但那些同学们快乐地接受了这些。

要是突然说要接受这种乏味的东西也太勉强了,她想,但自己也许可以先试试了解一下选修。她可能的确需要了解一些相关内容,这些基于兴趣的培养课程领导了初中部学生们80%以上的日常话题;但Armeniaca其实没什么时间去上这些有点趣味实践的选修。三年的课已经大致能看出这孩子的天赋和兴趣,她要回去做卷子,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一些爸妈从自律那儿弄来的题库;也对,没人和她聊天是正常的,她当然没办法和别人说自己写了什么题、题是哪来的,没有人乐意听这些。

改变的方向是有的,但踏出这一步有点艰难。如果她这样去做了,但实际上没有效果,那又该怎么办?以前她试着翘过课,去尝试过交流,但结构非常稳固的小团体们不太愿意接纳这个几年以来都很游离的外人。那次她被妈妈大老远过来专程教训了一次,这种事没再发生过第二遍。

有时候她会思考,会不会其实别的班也有类似的同学,和她一样,也提前学了很多东西,也对教导主任描述的未来没有什么热切的幻想,也没有什么社交;她从来没接触过这种人,但鉴于她自己在人群中毫不突出、不会有任何陌生人知道她,想必类似的人也有可能存在,而她就是那个接触不到对方的外人。这种"有可能的朋友"会让Armeniaca感觉好一点,但好得有限;她最终还是得回去写卷子,而且是一个人。

"......算了。还是先去看看有没有饭吧。"她转过身,逆着人流走向已经熄灯了的食堂。


初三的时候,班里聊到一次涉及到大面积常态社会的异常。

"就是因为可以选的东西很多,外面的人才会那样啊,随便水一个成绩出来之类的。"前排同学们聚在一起聊天,"不过幸好他们不会太努力啊——要是大家都能敏锐地发现异常,挨个过去看一眼,那不就全都死光了吗?要是都像Armeniaca一样,那连救都救不回来了!"

除了老师,班里很少有人会叫她名字。Armeniaca愣了一下,合上书:"有人叫我吗?"

午休的班里很吵,前排大概没听见。大家各干各的,没人理她。

"都像Armeniaca一样反而出不了事吧,人家学的多认真,埋头苦学。哪跟你们似的。"另一个同学反对,"都像她一样,大家都又聪明又安分,遇到不对赶紧跑,没事不出门,基金会掩盖部门能少一半。就是他们了解得不多又随便乱逛才会被波及到吧!"

Armeniaca又问了一遍:"有人提到我吗?"

这回前面听见了。"喔喔,我们就是拿你举个例子而已,没事没事。"前排同学招了招手,"我们就是在聊帷幕外的人啊!感觉活得还挺轻松。哎,你专业定了吗?"

好歹过了两年,班里同学们也都熟悉了一些。虽然还是没什么亲近的朋友,大家倒也都能说得上话;但不知道是不是她努力啃卷子的印象太突出了,还是没什么人找她玩,大家很默契地在团建里给Armeniaca留出了预习复习的时间。这直接导致了她没机会和任何一个人建立起在称呼上超过同学的关系。说实话,她已经习惯了这件事,只是有时候会有点不安。

当然,那也有可能只是一种错觉。

"我妈打算让我走生物。"她举了举手里的书,远远地给前排展示,"你们很了解帷幕外的事吗?我家里不太爱提。我还没怎么出去过呢。"

前排同学们隔着几行桌子眯了眯眼,先是辨认了一下封皮上的字,又在看到流动站的标志后露出了夸张的敬畏表情。"学得这么刻苦吗!不愧是你啊,真是不给我们这些学渣留活路。"某同学做作地赞叹了一句,"你这样毕业肯定能进他们站吧?据说帷幕外的学校会在自己办的补习班里挑好学生提前录取,哎,你们说她是不是就有点这个意思。你这算不算上的占坑班?"

很难说这个留活路到底是哪个留活路。杉草萍的孩子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学会了开生死的玩笑,Armeniaca当时不适应,现在也没能适应下来。她只能有点尴尬地解释:"没有,我也没有学得很好......就是因为成绩不够才要多学。我家里要求很严的。"

"她妈妈管得相当严呢。"同寝的舍友还算了解她,"什么都不肯说,一点边角八卦都没有。管这么严,搞不好是要毕业回去继承部门主管的位置喔。"

男生们"哦哦!"的起哄。Armeniaca手足无措地缩回了课桌后面。

学过的东西一点点变多,学生们也一点点接受并适应了这个他们共有的、会有很多人死去的未来;但与此同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坚定信念,他们也一点点接受并适应了这个必须要努力、必须要承担责任、必须要保护人类的沉重的未来。在他们看来,Armeniaca这种克制而投入的学习是值得尊重和敬畏的,因为这是一种为了能够在未来负担更多的生命而做的自我牺牲;但同样,这又是非常有距离感的,因为大部分青春期的孩子没办法在社交和娱乐上做出这种自我牺牲。Armeniaca很快就变成了那种大家提起来都说好、但大家都不太敢搭话的好学生。

但她其实没那么想学,只是家里逼着,她也只能尝试着去适应这种越来越重的压力;她也很想在课间找谁聊天,但大家都不会主动过来打扰她。越没有社交,她就越得把时间花在学习上;她越学,越没有人愿意冒着被老师点名的风险打扰她的学习。这种生活几乎变成了一团混沌而找不到头绪的丝线,Armeniaca完全不能理解同学们为什么在称赞一个虚假的人;但她又不敢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因为那种"觉得负担很重而抗拒"的感知和这所学校的主流思想隐隐有些相悖。

但是适应不了。无论怎样都适应不了。为什么这些同学可以坦然地接受被强压过来的负担,还是其实有人和她一样,但是没人敢说?只是因为出生在基金会,想过得舒适一点就变成了错误吗?她不想上课,不想一个人做卷子,也不想死;但她也不能找人倾诉,因为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想法,也没有人能理解她为什么明明不想这样做,却仍然一路沿着家里安排好的路奋力飞奔。

她看了半天书,无论怎么翻都在走神。

最终,在下午上课之前,她路过了舍友的座位:"那些帷幕外面的事,我要去哪儿了解呢?"

那天舍友带她去外面买了一部过季十年的旧手机,带一张卡,两百块钱。这是她第一次了解外面那个"可以选的路很多"、人可以"不会太努力"但"活得挺轻松"的世界,也是第一次和帷幕外的人说话;保密协议自然是需要遵守的,她还不知道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只是看,浏览一些帖子,像通过这根连着帷幕内外的网线观光。

外面的世界好大。

帷幕外的世界也有等级,但帷幕外的等级并不像帷幕内这样分明。他们也无需受限于自己必须要做到某事、要承担某责任,学业水平的判定仍有,但和他们的人生并没有太强的关联。她看到一些人登山,看到一些人滑雪,看到一些人得意地炫耀自己新设计的无人机;也有人在自己的早点摊前记录四五点时混合着一些金芒的月色,有人拍楼下新来的黄毛小狗,有人上传自家菜地里经常路过的一只云雀。她看到好多好多东西,好多好多可以做的事,好多好多随自己心意的活着的人。

所以不是她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因为妈妈给的选择太少了;人们也不是生来就要学会背负一些负担不起的重量的,只是因为她出生在这里,她天然的就有这份责任。一些自小学以来的与世界之间的隔阂像是突然消失了——不,没有消失,只是变得更清晰了,它从一抹薄雾化为了一道鸿沟;Armeniaca回头望着自己的同学,从宿舍楼望到操场,他们之间隔了那么远。

她没有不适应社交,她不适应的是基金会,当然也包括基金会里的学生。她出生在这个规则繁复的组织里,而想要有选择、不被拘束、偶尔放纵地活着,这是人类的天性,是她从未有过、但仍然妄想的自由。


上高中之后,Armeniaca开始学着谈朋友。

年级里也有一些情侣,小部分时间在走廊牵着手,大部分时间在社团实验室搂搂抱抱,一起等一板没跑完的琼脂糖凝胶。最常见的誓言是"我会和你一直在一起,到死为止",第二常见的是"要我忘了你除非遇到逆模因";Armeniaca偶然遇到过几次,觉得这种向死而生的恋爱谈得确实很杉草萍。高中已经有了专业实践项目,他们偶尔会在学校里遇到受了没那么重但很显眼的伤的学长学姐,也有个别不太熟悉的前辈会莫名消失;死亡已经渐渐入侵了他们的世界,但学生们大都对此非常包容。

这其中不包括Armeniaca。

这条路是既定的道路。她会试着去学,但她始终没办法接受这些,帷幕外的网络变成了某种寄托。她开始学着模糊自己的信息、用那部没有基金会编码的手机发言,说一些家庭和学校的期待,也说一些自己不被认同的心。那个男孩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河北学校就是这样啊,烦死了。"他隔着可能其实没多远的网线给她发消息,"我高考一定要考出去,我真的受不了这个省了。早五晚十一的排课真的正常吗?"

流动站所在的省市,流动站下属学校杉草萍所在的省市,在帷幕外有着某种不太好的名声。这种被限制和压迫的感觉很熟悉,但不完全一样;网络对面的那些人拼死拼活的学,不是为了真的活或者死,而是为了能有比现在更自由的那天。同样的起点,同样的路,不一样的未来的风景;Armeniaca多说了两句话。

后来他们变成了朋友。她发现他们在同城,再后来又见过几次面;高一下学期,她正式和自己的初恋男友确认了关系。

恋人大概是和自己距离最近的人,至少杉草萍的情侣们这么说。他们商量着专业,商量着毕业后要去哪个站点,商量着假如遇到收容失效,纠缠在一起的尸体该怎么烧;也有人争执如果一定有人要被记忆删除到底该谁打,是忘记的那一方的本能更痛苦,还是有记忆的那边更受折磨。她问过男孩几次类似的问题,男孩说怎么可能啊,你真能想;Armeniaca于是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正在某个常态的咖啡馆,她暂且不必面对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她于是露出一种轻柔、舒适、放松和信任的微笑。男孩的脸红了红,说好吧,如果你非要这么问的话,我觉得记得的人会更难受一点,让你忘掉我比较好。

这是一种基于常态的幻想的天真,无论何时,被施以应当的记忆删除的永远都是局外人。她于是又笑了。

爱情起始于虚假。很少有人能大胆地在最开始对自己的恋人展示全部;Armeniaca能,因为她在常态的全部根本什么都没有。维持这种只有一面真心的关系非常费心力,她的成绩下降了一点,被妈妈连着打了三个电话,又提了上来;但她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复习,做笔记、思维导图和错题册,背到晚上两点,第二天六点又起来继续复习。她在这其中短暂地理解了一下自己的同学们,如果不考虑对象,人们的确能自愿地做出无数种牺牲;但她不能长久地理解,因为她爱的人至少也是爱她的人,而基金会保护人类,人类不能给基金会什么过多的回报。

也许基金会有,但基金会里某个具体的人呢?没有某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得到自己青春期时幻想中的回报。

同学也不能理解她。其中某个流动站出身、因同城而经常帮她打掩护的女生还特意过来提醒:"我觉得隔着帷幕交往不是很稳定。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为什么不稳定?我可以努力啊。"Armeniaca当时这么说,"我们都在努力学着拯救世界了,我努力谈个恋爱还不行?"

那个勉强算是和她关系还行的女孩子叹了口气。Armeniaca后来发现,她努力谈个恋爱还真不行。

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她能说的东西太少了。她从小生活在基金会,她所接触的一切都是保密信息;仅靠幻想的单向交流并不能持续多久,男孩能说的越来越少,他们相处时的气氛越来越沉闷。有时候他会对这件事有点意见,问她"你以后难道就没点计划吗?" Armeniaca能有什么计划?沿着家里定的、她不想走但必须得走的老路,去研究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然后死在某次收容失效。但这不能说;所以她只是窘迫地笑笑,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男孩误解了她的沉默:"你不会连省内的普本都考不上吧?那以后我们怎么出去啊!你之前不是成绩很好吗?"

要是一定要拿大学比的话,流动站可能属于那所身处遥远的理想但没那么梦想的双一流。Armeniaca换算了一下,有点犹豫地报了个学校:"......河北工大?我觉得我的成绩大概能试试报差不多的档......"

"你行吗?"男孩质疑了一句,"我都没怎么见你刷过题。多刷点儿,别老看你那个破北京卷了,用不上。"

那倒也不是北京卷,那其实是91站掩盖大学少年班的题,有时候会拿来做91站选人的题库。Armeniaca含糊地把这个话题糊弄了过去。

她最开始以为那只是一个偶然,但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恋人间的关系很密切,男孩渐渐地开始意识到她永无尽头的欺瞒,这让他难免升起一些猜疑之心。一开始只是问,但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变成追问;追问也没有结果,于是变成争吵,变成两张被撕了的电影票,变成一束被车碾过的花。Armeniaca突然又意识到,隐瞒与欺骗在帷幕外和背叛联系得那么紧密,但那只是她生活中习以为常到不值一提的一个细节;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权限之外,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理由。

帷幕外的普通人没有所谓权限。他们需要自己能接受的合理的理由。Armeniaca拿不出能解释自己"从交往以来所有信息都是虚构的"这一事实的理由。

她青涩的初恋于是结束在一个雨夜。

是的,她没办法适应基金会,但她生在基金会,她属于基金会。她必须要回来、然后投身于这道无法理解的界限下的沟壑之中,舍身求法,直到帷幕也变成一道浅浅的迷雾。帷幕外有那么多的自由,她甚至不能长久地停留在帷幕外,也就不能拥有帷幕外的自由。

"回来了吗?回宿舍换个衣服吧。"那个流动站的女孩子说,"我们下午还有课。"


高三大实习的死亡率比平时稍高。在这之前,学校会为试图退出基金会生涯的学生做一个登记,此后他们将平稳地度过最后的三个月,发放伪造的毕业证,接受记忆删除与虚假的记忆填充。这意味着他们可能考不上大学、毫无生存技能,还会忘记他们在基金会工作的家人;除非学生的确没有天赋、无论如何连个扫厕所的岗位都不能活着做下来,不然很少会有人选择签字退出。

但这的确是项影响孩子们未来的决定。

面谈、签字,队排得很长。班主任正要给她拿自愿承诺加入基金会的档案表,Armeniaca突然打断了她。

"老师,退出基金会要做准备融入常态社会的记忆填充。"她的表情很平静,带一点笑,像有时候做到不太难的题,"这段编造的记忆里会安排好合适的朋友吗?"

班主任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你这个成绩可不能跑了。你想上哪儿去?"

Armeniaca又笑了笑。

"我就开个玩笑,老师。"她眼睛弯弯的,"我妈妈不会同意的。"

页面版本: 1, 最后编辑于: 16 Aug 2024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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